【原文】

太公望吕尚者，东海上人。其先祖尝为四岳，佐禹平水土，甚有功。虞夏之际封于吕，或封于申，姓姜氏。夏商之时，申、吕或封枝庶 ① 子孙，或为庶人，尚其后苗裔也。本姓姜氏，从其封姓，故曰吕尚。

吕尚盖尝 ② 穷困，年老矣，以渔钓奸 ③ 周西伯。西伯将出猎，卜之，曰：“所获非龙非螭，非虎非罴；所获霸王之辅。”于是周西伯猎，果遇太公于渭之阳，与语大说，曰：“自吾先君太公曰‘当有圣人适周，周以兴’。子真是邪？吾太公望子久矣。”故号之曰“太公望”。载与俱归，立为师。

或曰，太公博闻，尝事纣。纣无道，去之。游说诸侯，无所遇，而卒西归周西伯。或曰，吕尚处士 ④ ，隐海滨。周西伯拘羑里 ⑤ ，散宜生、闳夭 ⑥ 素知而招吕尚。吕尚亦曰：“吾闻西伯贤，又善养老，盍 ⑦ 往焉。”三人者为西伯求美女奇物，献之于纣，以赎西伯。西伯得以出，反国。言吕尚所以事周虽异，然要之为文武师。

周西伯昌之脱羑里归，与吕尚阴谋修德以倾商政，其事多兵权与奇计，故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。周西伯政平，及断虞芮之讼，而诗人称西伯受命曰文王。伐崇、密须、犬夷，大作丰邑。天下三分，其二归周者，大公之谋计居多。

文王崩，武王即位。九年，欲修文王业，东伐以观诸侯集否。师行，师尚父 ⑧ 左杖黄钺，右把白旄 ⑨ 以誓，曰：“苍兕 ⑩ 苍兕，总尔众庶，与尔舟揖，后至者斩！”遂至盟津。诸侯不期而会者八百诸侯。诸侯皆曰：“纣可伐也。”武王曰：“未可。”师还，与大公作此《太誓》。

居二年，纣杀王子比干 [11] ，囚箕子 [12] 。武王将伐纣，卜龟兆，不吉，风雨暴至。群公尽惧，唯太公强之劝武王，武王于是遂行。十一年正月甲子，誓于牧野，伐商纣。纣师败绩。纣反走，登鹿台，遂追斩纣。明日，武王立于社，群公奉明水，卫康叔 [13] 封布采席，师尚父牵牲，史佚策祝 [14] ，以告神讨纣之罪。散鹿台之钱，发钜桥 [15] 之粟，以振贫民。封比干墓，释箕子囚。迁九鼎，修周政，与天下更始 [16] 。师尚父谋居多。

于是武王已平商而王天下，封师尚父于齐营丘。东就国，道宿行迟。逆旅 [17] 之人曰：“吾闻时难得而易失。客寝甚安，殆 [18] 非就国者也。”太公闻之，夜衣而行，犁明 [19] 至国。莱侯来伐，与之争营丘。营丘边 [20] 莱。莱人，夷也，会纣之乱而周初定，未能集远方，是以与太公争国。

太公至国，修政，因 [21] 其俗，简其礼，通商工之业，便鱼盐之利，而人民多归齐，齐为大国。及周成王少时，管蔡作乱，淮夷畔 [22] 周，乃使召康公命太公曰：“东至海，西至河，南至穆陵，北至无棣，五侯九伯，实得征之。”齐由此得征伐，为大国，都营丘。

（节选自西汉司马迁《史记·齐太公世家》）

【注释】

枝庶：嫡长子以外的支系。

尝：曾经。

奸（gān）：古意为求。

处士：有才德而隐居不仕的人。

羑（yǒu）里：殷代监狱名。

散宜生：西周开国功臣，是“文王四友”之一，与姜尚、太颠等同救西伯姬昌。闳（hóng）夭：西周开国功臣，西伯昌的“四友”之一，与散宜生、太颠等共同辅佐西伯姬昌。

盍（hé）：何不，表示反问或疑问。

师尚父：周武王尊吕尚为“师尚父”。

旄（máo）：古代用牦牛尾装饰的旗子。

苍兕（sì）：古代掌管舟楫的官。苍兕，本义为传说中的水兽名，善奔突，能覆舟，故以此名官为警。

比干：子姓，比氏，名干，商代帝王文丁的次子，帝乙的弟弟，帝辛（商纣王）的叔叔。

箕子：名胥余，文丁的儿子，帝乙的弟弟，纣王的叔父，官太师，封于箕。

卫康叔：又称康叔，姬姓，卫氏，名封，周文王姬昌与正妻太姒所生第九子，周武王姬发同母弟。

史佚：原名尹佚，尹逸，西周初年太史。策祝：古代祭祀或求神时，以简册祝告鬼神。

钜（jù）桥：商纣王用于存储粮食的仓库。

更始：重新开始，除旧布新。

逆旅：客舍，旅店。

殆：大概。

犁明：黎明。犂，通“黎”。

边：靠近。

因：顺应。

畔：通“叛”，背叛，叛变。

【翻译】

太公望吕尚，是东海边上的人。他的先人曾经掌管四方部落，辅佐夏禹治水，立下过汗马功劳。虞舜、夏禹的时候分封在吕地，有的被封在申地，姓姜。夏朝和商朝的时候，申、吕或者被分封给旁支子孙，或者成了平民，吕尚就是他们的后代。吕尚原本姓姜，因随用封邑作为姓氏，因此叫做吕尚。

吕尚曾经十分贫穷，年老了，便利用钓鱼的机会求见周西伯姬昌。姬昌打算狩猎，出发前卜了一卦，卦上说：“这次狩猎收获的不是龙、螭、虎、罴，而是一位辅佐王者成就霸业的贤良之才。”姬昌便去打猎了，果然在渭水以北地带遇见了姜太公，二人交谈之后，姬昌非常高兴，说：“我的先代君主太公曾说：‘一定会有圣贤之人来到周国，周国将依靠他得以兴盛起来。’指的就是先生您吧？我太公盼望先生已经很久了。”这是吕尚被称为“太公望”的缘由。姬昌用车载着他一起回去，并拜他为老师。

有人说，姜太公的学识和见闻都十分广博，曾经在商纣王那里做过官，纣王暴虐无道，姜太公就离他而去。周游列国劝说诸侯，但没有一个人赏识他，最后才去了西部投奔周西伯姬昌。也有人说，吕尚原本是一位平民百姓，隐居在东海边上。周西伯姬昌被商纣王拘禁在羑里这个地方，姬昌的手下散宜生、闳夭二人素来了解吕尚的才能，于是请吕尚出山辅佐姬昌。吕尚说：“我听闻西伯贤明，又善待有才能的人，我何不投奔到他那儿去呢。”吕尚、散宜生、闳夭三人便去搜罗美女和奇珍宝物，献给商纣王，用以赎回西伯，西伯因而被释放出来，返回自己的国家。上述各种说法在谈及吕尚得以臣事周国的经过虽然各不相同，但在说到他后来成为周文王、周武王的老师一事时却是一致的。

周西伯姬昌从羑里脱身之后，便同吕尚秘密谋划，施行德政以推翻残暴的商朝，谋划的内容大多是用兵的权谋和奇妙的计策，因此后世在谈论用兵之道以及周朝所使用的秘计权术时，都尊崇姜太公为鼻祖。周西伯执政公正持平，等到他裁决了虞、芮两国的争端之后，诗人称道西伯姬昌是秉承了天命而被称为文王。后来周征伐崇国、须密、犬夷等诸侯国，大规模修建都城丰邑。当时三分之二的天下都归附了周国，大多都是姜太公的谋划。

周文王去世后，周武王即位。九年之后，武王想继承文王未成就的大业，东征伐纣，以试探各诸侯国是不是听从号令。军队出发的时候，姜太公左手持着装饰有黄金的大斧，右手握着白牦牛尾为饰的军旗举行誓师大会，说道：“苍兕啊苍兕，集合你们的部队和船只，迟到的一律处斩！”于是军队行进到盟津。事先没有约定而到会的诸侯就有八百。诸侯们都说：“可以讨伐商纣了。”武王说：“征讨的时机没到，还不能讨伐。”便带领军队返回，并与太公一道写了这篇《太誓》。

两年后，纣王杀死了王叔比干，囚禁了箕子。武王准备征讨纣王，用龟甲卜卦，卦象不吉利，风雨突然降临。大臣们都十分害怕，只有姜太公坚决劝说伐纣一事，武王于是便率兵出征。十一年正月甲子日这一天，众军在牧野举行誓师大会，准备讨伐商纣。纣王的军队大败。纣王往回逃，登上鹿台，武王的军队追上来将其杀死。第二天，武王站在神坛前，大臣们手捧净水，卫康叔姬封铺设彩席，姜太公牵着祭祀的牲畜，史佚诵读祭告天地的文书，向天神报告声讨商纣的罪行。武王散发鹿台之中的金钱，发放钜桥粮仓中的粮食，用来救济贫苦的百姓。修整比干的坟墓，释放被纣王囚禁的箕子，迁移象征最高统治权的九只宝鼎，修明周王朝的政治，与天下的老百姓一起除旧布新。在这些事情中，姜太公献的谋略、做的贡献最多。

这时候，武王已经消灭商朝，称王天下，便将姜太公封在齐国的营丘。姜太公东去自己的封地时，在路上住宿，行程迟缓。旅舍的主人就说：“我听说时机难以得到但容易丧失。客人您睡得这么安稳，应该不是去封地就职的人吧。”姜太公听到这句话，便连夜穿上衣服赶路，天亮时就赶到了自己的封国。恰好在这时，莱侯率领军队前来进攻，和姜太公争夺营丘。营丘靠近莱国，莱人是夷族，趁着商朝混乱亡国，周朝刚刚建立，还没有来得及安定远方各国的时机，前来和姜太公争夺领土，被姜太公击败。

姜太公到了封地之后，修明政治，顺应当地的风俗习惯，简化礼节，沟通商业和手工业，发展渔业和盐业生产，因而老百姓们都来归附齐国，齐国便成为了当时的第二个大国。到了周成王年少即位的时候，管叔和蔡叔乘机发动叛乱，淮夷也反叛周朝。周成王于是派召康公授权姜太公说：“东边到海滨，西边到黄河，南边到穆陵，北面到无棣。所有五等诸侯，九州长官，只要是不服从周王命令的，您都可以去讨伐他们。”齐国从此得到了征伐大权，成为大国，建都于营丘。